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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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心主任王新刚教授、王晋研究员就叙利亚危机东古塔局势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访

发布时间:18-03-30    浏览:  

2018年3月29日,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主任王新刚教授、王晋特约研究员等国内专家学者就叙利亚危机中的东古塔局势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访(见《南方周末》2018年3月29日第A6版),全文如下:

外部力量主导是叙利亚危机演变的典型特征。“伊斯兰国”覆灭后,叙利亚局势不仅没有缓和的迹象,反而更混乱,外部力量的博弈走向白热化。

在炮火中进退失据的平民,成为砧板上的肉。“故意将平民作为赢得战争的手段”。

“最不明朗的是美国的叙利亚政策。”美国对叙政策始终呈现出战略犹豫和战略谨慎的特征,始终把发动战争更迭叙利亚政权排除在政策选项之外。

沙土飞扬中,81辆客车飞驰而过,驶离断壁残垣的叙利亚东古塔。2018年3月26日叙利亚国家电视台报道,这批载有5440名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分子及其家属的车队,由叙利亚强力部门和俄罗斯军事警察巡逻车包夹护送。终点,是政府军在霍姆斯省的最后一座工事,过了那,就是反对派武装的控制区。

与他们离去的背影相映的,是被他们释放的政府军人质的庆祝手势。与撤离同步宣示的是叙政府接近全面控制东古塔。

 

3月24日夜,大马士革街头,一名政府军士兵挎着枪,拿着一盒点心向车主分发。往日,摇下的车窗面对的是军人的安全审查,如今,却分享着胜利的喜悦。

 

同日,土耳其宣布,土军及其支持的“叙利亚自由军”已“完全控制”叙利亚阿夫林地区。

2011年3月15日,叙利亚战争爆发,如今已跨进第8个年头,从不曾停息的战火,已造成34万人死亡。“伊斯兰国”覆灭后,东古塔——叙首都附近的一块“飞地”,便被视为这黎明前最深的一抹黑。可在俄罗斯、美国等多方势力的争夺下,军事胜利并不必然带来光明,这个国家的版图正被越来越多国家侵入。

阵营混战

3月18日,周日,叙利亚总统巴沙尔·阿萨德亲自驾着一辆别克轿车出行,“我们要去古塔,看看正在作战的将士,看看解放区。”

这更像是一场公关秀。巴沙尔戴着墨镜,一袭西装。他驾车行驶在断壁残垣间,对着镜头比划着手势谈沿途见闻,前方不见有保卫车队开路。

在电视画面中,巴沙尔窗外闪过被战火摧残的街道,他说,“你们看到了,民众正在回到政府这边。”

当他开车抵达东古塔,一群军装不大统一的政府军将士簇拥过来,振臂高呼:“用我们的灵魂,用我们的鲜血,为巴沙尔您献身。”

2月18日,东古塔开战。从政府军举步维艰到势如破竹,从外部势力明火执仗到偃旗息鼓,巴沙尔高调劳军的背后,胜利的天平已然翻转。

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主任王新刚曾在叙利亚大马士革大学访问,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:“古塔”专指大马士革东南部的一片绿洲,分为东、西古塔。流经东古塔的巴拉达河将大马士革与沙漠隔开,造就了其“地上天堂”的美名。如果没有作为农业区和水源地的古塔区,大马士革就无法建城。

战前,东古塔具有不少景点和酒店,加上来往首都方便,不少达官显贵在此安家,人口达200万,俨然是首都的卫星城。在老总统哈菲兹·阿萨德的规划中,古塔区还是危机爆发时的“首都盾牌”。然而,内战爆发,政府军中的部分逊尼派军人倒戈,昔日盾牌一夜间成为扼住首都咽喉的套索。这片“天堂之源”,成了叙利亚内战的死亡见证。

2012年3月,反政府武装发起第一次“大马士革战役”,首都沦陷大半,反对派占领陆军参谋部,前锋一度打到距总统府仅3公里远。2013年9月,政府军收复西古塔,把敌军赶回东古塔。

可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。东古塔距大马士革主城区才5公里,迫击炮能打到总统府。政府军虽完成对东古塔的包围,但苦于机动兵力不足,包围只能流于在公路设置检查站。

在东古塔被围的5年中,激烈战斗持续时间偏短,更多时候维持着“打打停停”的零星冲突状态,乃至于形成一种“亦敌亦友”的微妙利益关系。据美国合众社报道,一批走私商将物资偷运进东古塔,商品物价普遍暴涨35至75倍。因为大马士革急需东古塔的水源,政府和反对派一度达成默契,政府控制区向东古塔供电,反对派则向大马士革供水。

东古塔,成为反对派武装及其背后势力,牵制叙政府的一根“楔子”。2017年中,俄军曾与反对派武装达成协议,将哈拉斯塔等城镇划入“冲突降级区”,允许外部人道主义物资进入当地。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所长刘中民教授看来,自2017年1月俄土伊阿斯塔纳机制建立以来,俄、伊等外部力量持续发力,通过建立“冲突降级区”,既实现停止军事冲突的外交成绩,也在战场有效剥离了极端组织和反对派。

好景不长,2017年11月14日,反对派武装进攻位于哈拉斯塔以南和以北的政府军装甲兵保障基地、警察小区,双方战端再起。

短短50天内,政府军就有7名少将及准将殒命于此。

在获得喘息之机后,政府指责反对派破坏协议,调六万余主力赴东古塔开战。这是内战以来,战役方向兵力最集中的行动。

局势陡然升级。

而对面之敌呢?东古塔地区武装派别复杂,各有“金主”扶持,包括科威特和沙特支持的“伊斯兰军”、卡塔尔支持的“沙姆自由人伊斯兰运动”、土耳其支持的“拉赫曼旅”,以及“基地”组织分支“征服阵线”等,大量武器装备或走私或通过人道主义走廊进入东古塔。

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研究员、以色列海法大学政治学院博士候选人王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卡塔尔、沙特等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立场并不相同,沙特倾向于支持瓦哈比倾向的组织,卡塔尔则倾向于支持与穆兄会关系密切的团体,而阿联酋则倾向于世俗的、非宗教性的团体。总的来说,尽管海湾国家日益认识到,已不太可能通过单纯的武力斗争来推翻巴沙尔政府,但由于国内和地区博弈的现实状况,又不可能完全放弃对叙反政府武装的援助。“拉赫曼旅”等拥有大量美制武器装备,得到欧美军事顾问的现场指导。此次战事,有部分北约军事顾问和以色列特种部队被俄叙联军围困在东古塔。

刘中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外部力量主导是叙利亚危机演变的典型特征。“伊斯兰国”覆灭后,叙利亚局势不仅没有缓和的迹象,反而更混乱,外部力量的博弈走向白热化。

大国指责

5年的围困,让东古塔被反对派武装改造成一座堡垒,成为叙政府一块久治不愈的溃疡。

东古塔处于流沙与黄土地质毗连区,沙层较浅,反对派摸索出“地道战”的战法,构筑大量交叉纵横、四通八达的壕沟网和地道,甚至能跑1吨轻卡,以削弱俄空天军和政府军的火力和技术装备优势。此外,武装分子把指挥部、军火库等重要目标地下化,部分工事甚至修到地下十几米深,能扛住政府军火箭炮和大口径榴弹炮轰击。最绝的是,武装分子还设法遮蔽阵地上的热源信号,让热成像仪失灵,让轰炸机或直升机的机载侦察吊舱成了“睁眼瞎”。

政府军没少吃“地道战”的亏,进攻时常遭敌侧翼或背后偷袭,“落单”的坦克、步战车成为敌军的“活靶子”。

企图按住叙政府手脚的,并不只有反对派武装,还有来自外部的干涉。2018年2月24日,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2401号决议,以人道主义的名义,要求叙利亚全境停火至少30天。

“只有当政府军前进的时候,西方才想起来人道主义。”巴沙尔总统在接受采访时抱怨道。在王晋看来,东古塔地区的人道主义形势确实严峻,但这种人道主义危机从内战爆发之后就一直存在。所以当政府军占据优势时,一些国家要求引入人道主义救助,使反对派武装获得喘息,进而叫停政府军攻势,“应该还是存在着某种大国操纵的背景”。

“这有利于缓解叙利亚冲突的烈度,推动叙利亚问题向政治解决轨道发展,更趋近国际社会的共识,而非大国操纵。”刘中民认为。

面临内外绞杀,叙政府的盟友俄罗斯站了出来,一边试图拖延停火决议的投票,一边又在协议开了个后门:“反恐行动不受决议的限制”。此后,其推动的“人道援助间歇”,只适用于每天9时至14时的短短5个小时,从而给政府军的平叛行动预足时间窗口。

3月7日,土耳其表示,“为缓解人道主义危机,叙利亚应立即停止对东古塔攻击。”当日,埃尔多安同普京通话讨论东古塔局势。

“土耳其的叙利亚政策具有多面性。”刘中民认为,在巴沙尔政权去留上,土耳其跟美国、沙特等国有共性;在配合阿斯塔纳会谈机制上,其又跟俄罗斯、伊朗站一起;在解决自身安全关切上,其又对阿夫林军事行动。而美国虽一再督促土耳其保持克制,又确实给其一定的行动空间。这些因素造成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频频变脸。

大国台上唇枪舌剑,台下心照不宣,“人道主义危机”真正应该关照的40万平民,却成为弃儿,沦为反对派的悲情牌。

曾作为大马士革粮食供应地的杜马镇,在轰炸和围困中,伤亡和饥饿在放肆地蔓延,东古塔成为叙利亚儿童营养不良程度最高的地区。一公斤糖需要17000叙利亚镑(约499元人民币),嗷嗷待哺的婴儿连吃一口糖也成为奢望。

“我父母在地窖里,没有食物、没有止痛药、没有光。”22岁的Arslantay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
“晚上这里黑暗一片,一盏小灯就可能会引来轰炸。”26岁的Gupta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
古塔首府杜马市议会议员芭延·蕾汉藏身的避难所,是一个300平方米的地下室,容纳了五十多个人。由于断电,通风装置和水泵无法运作,不能洗漱和淋浴,“充满了孩子的尖叫和糟糕的气味”。《世界报》通过网络联系到她,她自述吃的是一块大麦面包配番茄糊,开战后她瘦了10公斤。

联合国和俄罗斯总统普京发声呼吁停火,让平民离开,但都未获执行。政府军和反对派武装互相指责对方打破休战状态。

在炮火中进退失据的平民,成为砧板上的肉。联合国将这描述为“故意将平民作为赢得战争的手段”,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将东古塔描述为“地球上的地狱”。

最后博弈?

一个一岁大的婴儿还闭着眼不愿睁开,她被塞在一个红褐色手提箱的夹层里,只有胸部以上露在箱外,逼仄的空间把她的衣服挤成了一坨托住了腮。她就这么被父亲手提着,行进在逃离反对派控制的哈姆里耶镇的路上,逃亡路宛若是她的摇篮,她的右手有节律地随着砂砾地的起伏而摇摆。

3月15日发生的这一幕,让路透社记者奥马尔动容。据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报道,到3月26日为止,俄调解中心已协助超过11.3万平民离开东古塔。而有武装分子开出条件,要求难民每人缴纳70万里拉(约20588元人民币)才能予以放行。

3月6日,俄罗斯国防部发布声明,人道主义通道不光向东古塔地区的平民开放,也向反对派武装人员及其家人开放。俄方提供交通工具和安全保障,甚至还允许他们携带防身武器,保证其拥有“豁免权”。据报道,在俄罗斯牵线下,土耳其承诺说服“拉赫曼旅”与俄叙谈判,但并无进展。而本应通向希望的生命通道,却被骤然炸起的高射速大口径高射炮收割着性命。3月9日,人道走廊遭遇炮击。

一开始,反对派武装对俄方提议并不买账。但3天后,首批武装分子撤离,反对派的抵抗从心理上被撕开了一个口子。

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。随着政府军优势加大,反对派回击的,从炮弹变成了投降书。据路透社报道,3月11日,政府军彻底切断南北通道及补给路线,将反对派控制区一分为三。

在俄罗斯强力斡旋下,反对派武装陆续同意撤离,他们在撤离前须释放扣押人员,同时提供所挖地道和埋设地雷的分布图。在王晋看来,疏散武装分子到其他反政府武装控制区,这是由城市巷战的特性所决定的。不仅军事人员伤亡,城市战争还往往伴随着大量平民死伤,造成了舆论压力。所以当战事大局已定时,通过第三方斡旋,重新部署,这对交战方来说,都是能够接受的安排。

第一块“多米诺骨牌”倒下。撤离前,根据叙利亚媒体报道,在东古塔市区内,几个反对派武装公开在街上交火。

反对派在东古塔的战败,会是压断美国的“最后一根稻草”吗?

“最不明朗的是美国的叙利亚政策。”在刘中民看来,美国对叙政策始终呈现出战略犹豫和战略谨慎的特征,始终把发动战争更迭叙利亚政权排除在政策选项之外,其实质是伴随美国实力衰退。

2017年7月,据《华盛顿邮报》报道,特朗普叫停中情局在叙利亚实施了4年的秘密项目,不再向叙利亚“温和反对派”提供武器和训练。对于凸显功利主义和机会主义色彩的特朗普来说,叙利亚问题并未成为美国中东政策的重点,对于巴沙尔去留的口风日发松弛,对应地,对反对派的支持也有所下降。

“目前美国的叙利亚政策仍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,但仍将呈现出在不改变政治解决的框架下的战术性调整。”刘中民认为,如果特朗普的叙利亚政策依旧缺乏系统性、战略性,那么,叙利亚的局面会越来越沿着有利于俄罗斯、有利于叙政府的方向发展。

英国《独立报》表示,这可能是叙利亚内战的“最后一次围城战”了,东古塔如果被攻克,“叙利亚反对派将成为一个历史名词”。

“仅以东古塔战事的结束就宣告叙利亚内战结束,为时尚早。” 刘中民认为,叙利亚国内政治力量碎片化严重,在政府进一步巩固军事优势时,也得同时进行社会和心理层面的重建,叙利亚危机或将进入政治解决艰难和低烈度冲突并存的僵持期。

在王晋看来,叙政府控制区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与反政府武装之间的大规模冲突。他认为,政府军可能的攻势会转向南部边境,尤其是与约旦边境相邻的德拉地区,或向北压迫伊德利卜省,尽量遏制土耳其控制的缓冲区范围。对于叙政府和伊朗来说,最大限度打击反政府武装才是最优先的战略目标。

东古塔之后,叙利亚乱局会向何处走?

“叙利亚难以回到大规模内战,这是由美俄在叙利亚问题上形成的既对抗又合作的复杂结构决定的。”在刘中民看来,美俄叙利亚政策有本质不同,不同于俄罗斯的叙利亚政策是一种目标明确的战略性安排,美国的叙利亚政策是一种应对性的战术性政策。